大家的南老师

发布日期:2020-10-19

轻轻一回首,几乎已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。记得那时正值日本军阀对我发动侵略,全国上下奋起抗战,一般爱国青年,无不热血沸腾,纷纷投笔从戎,救亡图存。当时我也投身军旅,于役重庆,一日见报载:有一南姓青年,以甫弱冠之龄,壮志凌云,豪情万丈,不避蛮烟瘴雨之苦,跃马西南边陲,部勒戎卒,殚力垦殖,组训地方,以巩固国防。迄任务达成,遂悄然单骑返蜀,执教于中央军校。只以资禀超脱,不为物羁,每逢假日闲暇,辄以芒鞋竹杖,遍历名山大川,访尽高僧奇士。复又辞去教识,弃隐青城灵岩寺,再遁迹峨嵋山中峰绝顶之大坪寺,学仙修道云云。

这位当时被社会目为痴狂、奇士、光芒四射的青年,就是今日我们大家所熟悉而景仰的、学贯东西、博通古今、修兼内外、德并文武的一代宗师、南怀瑾教授。他不仅是一位精通儒、道、释三家学的经师,也是一位身教,言教循循善诱的人师。关于他的道德、文章和依持、武艺,早被社会所肯定,而且为先进学者和道友阐述已多,无须我再饶舌。谨将怀师与我的般若因缘,以及近年有幸追随左右,亲炙训诲,耳提面命之余,日常所知所见,拉杂摘记于后,以见一代学人风范之一斑。

 

老师早,老师好,老师不得了

南老师,南老师!上至达官贵人,下至贩夫走卒,都这样尊称他;不管三教九流,男女老幼,也都如此亲昵的叫着他。实际上不算在大陆,光在台湾,公开讲学也有四十年,受教的人何止千万,真可说是桃李满天下。可是南老师不管在公开的场所,或是在私人言谈间,一概否认的说:“我从来没有一个真正的学生,也没有收过一个徒弟。”接着还时常自我幽默的说:“老师早,老师好,老师不得了!我最讨厌人家把我当成偶像。吾乃一凡人,不足让人盲从我。”每次总是逗得大家哄然一笑。就在这哄笑之余,那管他有没人自己掂算过,够不够资格做这位学贯古今,精通儒、道、释三家学的一代大宗师的及门弟子,更不问他有没份量承受这个沉甸甸的衣钵的能力,反正都以南老师的学生自居,你叫南老师,他叫南老师,我也叫南老师,于是就成为大家的南老师了。甚至有时南老师命我向外面接洽事情时,虽然首先报告了半天:“我是东西精华协会中国总会某某”,对方仍然还是弄不清楚。最后逼得没办法时,再说:“我是南老师办公室。”于是对方才恍然大悟,双方顺利的沟通了。

“老师早,老师好,老师不得了!”这虽然是怀师讥讽大家的口头禅,可是意义却很深长,其中包含着多少苦心,希望和鼓励,千万不可等闲视之。那是一记无形的棒喝,时刻教诲大家,策励大家,也警惕大家,要做一个气度恢宏,志向远大,能开创,善发扬,有作为,敢担当,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健者,才不愧做怀师的学生。如果只一味的把他当成偶像,事事请示,处处依赖,终日只会唯唯诺诺,没见地,没思想,欠果断,缺作为,自己也拿不出一套办法来的人,可能是他不太欣赏者;也是他口口声声说没有一个真正的学生或弟子的原因。

 

从单相思,着了迷,到亲密

我与怀师的因缘,可分为三个时期来叙述:

第一个时期就是在对日抗战军兴,我们同在成渝军事机关服务那段时间。当时我也不过是个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,公余之暇,终日沉湎于武侠小说的领域里,满脑子充满着上山寻明师、学仙、学剑、修道的幻想中,天真幼稚得可怜,一心想学成后,以飞剑去取日本首相近卫的首级,以报国仇。那时见到怀师单枪匹马,一人上峨眉山闭关三年,去修仙求道的消息,真是敬佩得五体投地,恨不得马上前往追随,顶礼拜师,以偿宿愿。只以那时工作环境不允许我如愿以偿,唯有日思暮想,梦寐以求了。这可以说是我对怀师的单相思时期。

第二个时期是1948--1949年间,听说怀师来台的消息,欣喜若狂。只以因缘未到,连跑基隆数趟,都没找到,一直等怀师迁到台北,才连络上。从此怀师出版的书籍和杂志必购读或订阅,而且同样一本书,只要版本不同,依然也要购藏,以作纪念。譬如《静坐修道与长生不老》一书,前后出了四、五种大小版本,我就买了四、五种之多,至于买了送人的还不在内。怀师在台北住下后,各大学、机关、社团及各军事学校,竟相礼聘前往授课或讲学,演讲的时间虽多,我却是每讲必到,有讲必听,再忙也要设法抽空前往,对怀师的崇拜简直着了迷。但是,这并不是盲目的崇拜,而是经过一番理智的比较和选择的结果。因为名流、学者、专家的演讲也听多了,如拿一句不敬的俚语来形容,就是:“不怕不识货,就怕货比货。”我与怀师的这一段因缘,可谓之着迷时期。

此后交往频繁,接触亦多,遂因缘时会,而能追随左右,得以亲近謦软,一直到现在,都是可列为亲密时期。

我和怀师结缘的经过,以这种一厢情愿的分法,起初怀师并不知情。还是1979年新春禅七圆满后,南师叫我报告心得时,因七天下来我除两腿痛麻,一闭双眼就是妄想外,一无成就,竟然将这一段蕴藏内心多年的因缘,向怀师吐露出来做搪塞。怀师听完后,非但没有以不精进相责备,反承以“事求妥贴心常苦,悟到因缘日已迟”两语相赠。后来我不服老的向怀师报告说:“悟到因缘日已迟,此生岂不完蛋了”,请求将日已迟之“已”字,改为“未”字,以惕励自己。

提到这次禅七,还有一段故事:记得是1979年春节前两日,怀师突然打电话,叫我去会里一谈,我立即前往,怀师一见面就叫我参加正月初二的禅七。平常大家都知道打七的消息,一向是机密,要想参加通过怀师那一关更属不易,现在怀师命令我参加,本来是件求之不得,人人羡慕的事。可是当时我在一所学校负责教务的业务,我没加考虑的回答怀师说:“不成呀!上学期学生的成绩单,尚未发出;下学期的工作也没策划完成,怎么能来打七。”怀师眼睛一瞪说:“难道你死了,人家的学校就会关门吗?”于是我一如醍醐灌顶,豁然大悟,此悟非顿悟之悟,而是从迷津中醒悟的悟。因此一切都立刻放下,就是一个收入甚丰的工作也不惋惜,乖乖的顺从怀师的吩咐,参加了那次的禅七。至于怀师何以如此坚决者,原来他早已观察出,我因为工作的繁冗而积劳成疾,同时又知道我的个性是“事求妥贴心常苦”。责任心重,才如此吩咐。否则真个要“悟到因缘日已迟”了,说不定我这条老命,早巳翘掉啦。今日思想起来,能不感谢怀师的仁慈和救命之恩!

禅七圆满后,接着又专修两三个月,身体己复元。这时十方丛林书院刚刚成立,有一天怀师把我叫到跟前,委婉的对我说:“这句话在心中憋了好久说不出口,现在见你身体己康复;你不是曾在教育界服务很多年吗?想借重你的经验,将他们办的公文过过目,以免发生错误,工作很轻松。”同时,说着说着就把我带到书院的办公室,向大家介绍并交代同仁不要加重我的负担,后来又调到训导部门,等到本会秘书长蔡先生赴美后,也把他在会里担任的工作移交给我。

南师是我的救命恩人,当然他的吩咐都是义不容辞的、无条件的接受。我质鲁才浅,幸列门墙,已心满意足,今又叨天之幸,到本会九楼服胜,日日追随怀师左右,时时深荷教诲,同室工作,同桌饮食,于是亲近的机会更多了。据说虚云和尚一百多岁,只见到文殊菩萨一次,我何等福报,伺此崇遇,能不羡煞人耶!

 

华佗再世非医生

南师不是中医也不是西医,而他对医理药性的研究尤过之无不及。他常常对学医的年轻朋友说:“学医,真是一门了不起的大学问,几乎要上通天文,下通地理,还要通最要紧的一门学问:‘人’。中医的医学,有一个说法:医者意也。要头脑聪明,将呆板的原则,加以灵活的运用,才能对付灵活变动的‘人’,所以医学是智慧之学。而且中国医理的哲学思想,建立在易经的基础上。道家方术思想,对医理影响的重大,又远超过易学。所以学医的人,除必了解内经、难经及伤寒论等,和中医的发展史外;还要研读很多有关医理、药学的书籍,及历代名医的临床经验,乃至气候、地理、生理、心理等,这一切都是学医的人,不可不涉猎的学问。必须将以上所说的学问,精研、深究、分析、实验、融会贯通,然后方可言医。不是看看脉经,背背药草,就可以率尔给人治病,那简直是害人,而不是救人。”

精通儒、道、释三家之学,而且精研医理的怀师,尚且谦虚的不敢说他会医,口口声声否认他会医病,是个极平凡的人。可是自我在台亲近怀师以来,知见所及,经他医治妙手回春的病人,不可胜数:三十几年前企业家杨管北立委,与怀师结交,当时他正在患心脏病,中外名医诊治,均不见奏效;怀师乃与诊治,并教他打坐潜修禅定等功夫,病情即告稳定。杨委员对怀师之学术,至为钦佩,虽年长怀师十几岁,仍以师礼之,而怀师对杨委员,也极敬重,以挚友结交三十余年,以后并给予杨委员人生的启示良多。

另外有一位学密宗,姓郑的青年人,他虽是个哑巴,却是个虔诚的佛教徒,经常来会亲近怀师,怀师见他很诚厚,于是也试着治疗他的哑症,过了一段时间,他果然会讲话了。虽说不像一般常人那样流利,却能以言语与别人沟通。这些年来这位会说话的哑巴,还不时的来会,经常搜集些流落民间与佛教有关的抄本,或绝版书,来请教怀师。本会的同仁也都认识他,直到现在我还时常和他交谈。

我还亲眼见到一位年长的政要,因为责任重,公务忙,致罹病在身,经荣总各名医悉心诊治,均未见大效。一日怀师见其偕老友来访,睹其行动迟缓,双腿拖着脚走路,有老迈之态,大吃一惊,力邀其继续来会练拳健身,同时征询其对中医药信任的意见,愿给他配副中药吃吃看。这位政要立即同意,遂恢复练拳和服中药双管齐下,不到两个月,他高兴的对老朋友说:“现在我已健步如飞”,完全恢复以往的健壮。目前这位政要已“政躬康泰”,还身负重任在海外为国家效力,不输年轻人。

以上所说,都是别人的事证。现在再讲讲自己亲身的经历和自我的感受:我从军中退役后,曾转业教育界二十余年,服务于一所私校。1975年暑期,为着数万考生报名费的节省,及免除其到处报考的奔波辛劳。乃创办台北市县高中高职联合招生,参加学校五十余所,招生科别亦有数十科,千头万绪,倍极辛劳。如此主办三届,不幸竟然积劳成疾,累出急性肝炎,因此住进荣总一月有余,后来病情虽已稳定,但西医对于肝病,除了注意休养、营养及自我疗养外,别无其他有效的医药控制和治疗方法。就是我的主治医师,也承认中医对于治疗肝病,比较有办法,并劝我出院去找目前对于治疗肝疾颇负盛名的某中医师诊治。我就听信主治医师的指点前往,一连服了十多剂中药,然后再到荣总抽血检查肝功能,依然不见正常。在无可奈何中,只得去请教怀师,他以关怀我的口吻对我说:“为何不早点告诉我?如早告诉我,不但无须住医院,就是人也少花钱受罪。”即吩咐李小姐给我取出几包鸡骨草,嘱回去后先煎服,同时又随手给我开个验方:白芍、白术、白扁豆、茯苓、黄芪、甘草各三钱,加红枣二枚和生姜五薄片,用两碗水煎成一碗服。接着又对我说:“有好几个人害肝病,比你的情况还重,都是服用这个古方治好的。”我一连照方服了一段时间后,果然药到病除。再到荣总检查,身体完全复元,肝功能和正常人的一样。

还有一次,我不慎将左边第九根肋骨跌断,又请求怀师医治。他笑着风趣的说:“我既不是中医,也不是西医,如何能医病?”我知道这是他的口头禅,就用撒娇的口吻说:“我被西医治不好的肝疾,不就是怀师治好的吗!”“那是瞎猫碰到死老鼠,算是你的运气好。”他又借用形容某些禅修道友的话来奚落我,接着又风趣的说:“我不是医生,即令给你医好病,也只能算是个密医。”

至于我的摄护腺肥大症,及痛风等慢性疾病,也都是慈悲的怀师给我治愈,或使病情减轻的。这些都是铁的事实,甚至有些开业的中西医生,遇到疑难杂症时也经常亲自来讨教他,或以电话讨论某些医药上的问题。这都是我们在办公室司空见惯的事。在南部有一位颇负盛名的西医,也是怀师得意的门生之一;他不但对中、西医及一切我国古老的治病的方法,都有精湛的研究,并且对于佛法和星相、堪舆等也都有相当的修持。一日,他打长途电话来说:他自己似乎病了,痛苦异常,真不想活了,请益怀师如何医治。怀师就在电话里骂了他一顿,最后说:“那你就去死了好啦!”原来这是一个“机锋”,起了“不愤不发,不悱不启”的作用。智慧高的这位名医生,立即上座,双腿一盘,把自己观空,将肉体丢掉,于是一切痛苦之感顿失,再助以药疗,很快就好了。

虽说怀师仍然口口声声的说他不是医生,可是在他医好的患者心目中,却是一位华佗再世。更神妙的是,他平常看到我们一些在他跟前服务的学生们,如有气色不对,精神萎糜,或言语急燥时,他还会主动说:“来!我给你配点药吃吧,否则又要生病了。”原来他还会察言观色呢!

 

卡普乐寻根、李约瑟求道

揉合了我国传统文化儒、道、释三家之学的怀师,他的道德文章,名满天下,举世景仰,就是外国的学者也不例外。兹将近年来两位外国学者卡普乐与李约瑟,专诚来拜访的小故事,介绍给大家:

近二十年来,卡普乐(PhilipKapleau)被誉为美国禅宗的钜子,他的禅学中心分布世界各大洲,拥有各国不同语文的弟子。他是美国康尼狄克州人,生于民国元年(1912),纽约布鲁克林学院法律系毕业,从事新闻采访工作。二次大战后,曾派往德国纽伦堡,及日本东京,采访审讯战犯新闻。目睹战争的残酷,以及给人民所带来的灾害,使他留有深刻的印象。民国三十九年(1950),又返纽约哥伦比亚大学选修哲学,亲近了铃木大拙的禅学,而接触佛学理论。即于民国四十二年(1953),去日本学禅。在日本时期遍叩各寺庙,十二年间,经过三位日本禅师的锤炼,并正式从安谷禅师出家,法号为大心净圆。有关禅的著述有:《禅门三柱》等,达十余种之多。他知道禅宗是印度佛教传人中国后,和中国文化结合的产物。于是他曾亲自率领二十多个学生,去中国大陆礼拜禅宗圣地,并参访中国禅者,遍历少林寺等名刹古寺。结果使他失望了,他感觉到大陆上有关禅宗的一切,都没有生命,只是残留的寺庙、佛像以及遗迹。因此他发心带领两个男女弟子——贝克先生和般森女士,专诚东来,到尚保存有中国固有文化的台湾,寻觅禅宗的根,参访我国禅宗大师南怀瑾教授。他这个愿望,由田宝岱大使夫人叶曼居士从中介绍;起初怀师并不愿接受,婉转谢辞。后来有人提出为了中、美文化交流,和国民外交的需要,由文工会主办,怀师方才勉强首肯。遂即吩咐我策划卡普乐访华寻根十天内的活动行程,加强与有关方面的联系,以及准备安排他们一行三人的食、宿和交通等接待问题。

一切准备妥当,作业完成,卡普乐按预定时间,于1984315日下午3时许,率领他的男女两位弟子一行三人到达本会。卡氏一见怀师,便拥抱在一起,并赞扬怀师风度的清华幽美,对怀师极为亲热友善。翌日即依照预定之行程表开始活动,有座谈会、访问、购置我国宗教用的钟鼓等乐器,和在中山堂中正厅公开发表演讲三次等。或许因为卡氏久为师位自视甚高,但怀师始终待之以礼,雅不愿与他讨论禅宗。后来经他再三诚恳的向怀师请益,才在这十天逗留中,总算有两度深夜,单独恳切地与怀师相谈,终于使他心诚悦服地承认受益良多。至于他俩间如何传心法印,那么只有从中担任通译的朱文光博士知道了。

不过由两件事上,也可窥测大概:第一个就是3月份的台北天气,早晚还有些凉意,尤其两位大禅师对话到夜半时,更是寒气袭人,怀师“解衣推食”相待,特以中国式的丝棉长袍和丝棉短袄相赠,卡氏立即穿在身上。临行时怀师还亲切地叮咛他,可以将棉袄穿上,以防在路上受凉,他却将它视为珍品和厚谊,怕在路上弄脏了,还舍不得穿着呢。

再一件事,是在卡普乐和他男女弟子一行三人临别前,在本会禅学中心举行之饯别素宴席上,以及由双方僧俗联欢表演节目中,均可以看出卡氏及其男女弟子衷心的感谢,诚恳的感激。卡氏更一再紧抱着怀师,几次连番的说:“我不能不再来!”由这些谈话中,充分表达出他拳拳服膺的钦敬和喜悦。并以他最得意的《禅门三柱》著作相赠,上面亲笔署著“送给南大师,敬请赐予指正。”的题字。

事实上在卡氏一行三人十天的寻根访问中,使他们最难忘怀的,恐怕就是这次的惜别餐会;有吃、有喝、有说、有笑、有歌、有舞,一时觥筹交错,宾主尽欢。更饶富意义的是大家齐声高唱怀师在餐桌上所著的《聚散》歌:“桌面圆圆,人也团圆。也无聚散也无常,若心常相印,何处不团圆。但愿此情长久,那里分地北天南!

这次卡氏的寻根访问就在歌声中结束。不但无形于使东西文化得以交流,而且也完成一椿不亢不卑,既富意义,又极融洽的国民外交。尤其使寻根的卡普乐,满载而归。诚如卡氏自己所说:“他感觉他和日本的因缘,已经告一段落,他和中国的禅缘正在开始。”相信这次历史性的重要会晤,对美国未来的禅学发展,将会有重大的影响。卡氏回国后,在人前还极称赞南老师,是一位现代难得的开悟者、是一位最了不起的一代禅宗大师。并感叹他台北寻根之行,没有更多的时间亲炙南老师,深引为遗憾。从此以后,他还经常介绍他欧美的禅门弟子,不断的来访问和求教。

“道家学术思想的内容,也就是中国文化的原始宗教思想、哲学思想、科学理论、与科学技术的集成,笼络贯串中国文化上下古今的大成。”“而且中国科学的书籍及文献,大半都在道家的道藏内。”这是数十年前怀师所说的话。不知道是这个观点影响了以写了一部《中国科学文明史》而闻名的英人李约瑟先生,或者是英雄之见皆同,李约瑟先生也特别推崇道家之学,他认为道家“对大自然的思考与探索,奠定早年中国一切科学的基础,比亚里士多德以前的希腊思想绝不逊色。而且当中国科学思想及技术已经辉煌的岁月,今日西方科技发达的国家,那时还正在洪荒时代。”其实李约瑟写的这部《中国科学文明史》巨著,只是中国文化史中有关科学的一些外表部分,但却使我们举国若狂,视为神奇宝典,也使近百年来对于自己科学技术方面失去信心的我们,好像注射了一针兴奋剂。

李约瑟写这部巨著时,曾求教我国郭本道、黄方刚、曾永寿、王星拱、冯友兰、王亚南等专家学者,现在已完成百分之九十,还有一部分有关道家学术思想,尚未完成。因此,他于1985年专诚到我国来求道,搜集有关道家学术方面的学识和资料。可惜在国内把道家黄老尊为始祖的道教信徒,虽然不少,但真正对道家思想学术有深邃研究的专家学者,尚不多见。于是陈立夫先生就把他带到精通儒、道、释三家之学的南怀瑾教授处,本来原先只约定会谈两个小时,两人晤谈甚为投缘,结果一谈就谈了四、五个小时,仍然兴趣盎然。后来还是怀师婉转的告诉他说,晚上还要讲课,需要休息,改日再约谈。这样才算礼貌的送走访客。从李约瑟博士在不迭的致谢声中告辞时,仍依依不舍及满足喜悦之表情看来,他犹如曾人宝山,寻获珍藏一样的兴奋,同时也庆幸找对了理想的学人,真正遇到对道家思想、学术有深邃钻研的专家学者,而不虚万里迢迢求道之行。

附带还有一个插曲,就是正当参加座谈时,突然有一位从西德来的学人,他是研究禅宗的学者,因仰慕怀师已久,无由识荆,经过正在欧洲弘扬禅宗的美国禅师卡普乐之介绍,专程来台请益,顺便也参加了这次历史性的座谈,真是三生有幸。

 

特立独行,卓荦不群

怀师髻龄,即有凌铄千古之志,以立己、立人,而及国家天下为自任。从他少时求得一首乩诗:“脱却麻衣换绿衣,恰如杨柳遇春时,飞腾要取蟾宫桂,许折东南第一枝。”就可见到他早年的气魄和抱负,很不平凡。

怀师早年学佛修道,多采多姿之传奇性行径,以及远离红尘奋发自励,潜修苦读之精神,在在都是他高情远致,奇行特立之表现。

据我所知怀师处世,无论在任何境况下,决不向恶势力低头,也不向既成的事实靠拢,更不向权威投降。怀师这种威武不能屈,富贵不能淫,贫贱不能移的独立人格,不但见其言行上,尤其表现在著作上。他时时阐发精辟的真知灼见,自成一家言,绝不随众附和,或人云亦云。由于其耿介的个性,嶙峋的风骨,所以只做学问,不做官,不为五斗米去折腰。其在学术研究上确实有不少推古陈新独到的创见。就以孔子思想代表的《论语》一书来说,差不多是我国家喻户晓,人人熟读的圣经。虽历代诠释、义解、阐微者不乏其人,可是历来被讲解错误之处,屡见不鲜,多为人云亦云,陈陈相因,难见有人提出异见,推翻错误旧说,致使孔老夫子蒙冤数千年。独有怀师于廿五年前,不惧“离经叛道”之毁骂,不怕狂妄之讥讽,大胆挺身而出,推翻几千年的旧说,为孔夫子伸冤。这不是轻率的出风头,而是为“往圣继绝学”,才根据“历代先贤的启发,加以自己的力学、思辨和体验,才敢如此做为。”他首先揭发:因为后人对于《论语》解释的错误,认为不合义理和科学,致使孔老夫子蒙冤数千年。再一点就是“古人和今人一样,都是把《论语》当做一节一节的格言句读,都错在断章取义,使整个义理都支离破碎,也使人认为它没有体系,不合科学分类,而发生误解。实际上《论语》是记载孔子生平讲学和门人弟子们言行的一部书,都经过孔门弟子悉心的编排,都是首尾呼应,条理井然,脉络一贯,天衣无缝的好文章。他这种发现和创见,都归功于多年学佛悟出来的道理。故他的《论语别裁》述著,不但经过“人乎其内,出乎其外”的体验,而且运用丰富的知识和卓越的智慧,将经史合参,才能摆脱二千余年章句训诂的范围,而重新来确定它章句的训诂的内义。因此,他经常告诉我们说:“读古书,一定要以经解经,才不致于误解,更不会被前人错误的诠释所迷惑。同时还有个观念要建立,就是古人的聪明才智,并不比现代人差。”这确是研究学问的金玉良言。

另外怀师对于五经之首的《易经》,不但有精湛的研究,也有独特的见地。《易经》是我国最古老的经典,根据传统的说法是从伏羲画八卦起,迄文王及孔子而完成;近代学者,则说是由先民筮卜而来。怀师却认它是上个冰河时期,遗留下来的产物。他说:“在此时期,有一种类似人的生物,具有极高的智慧,当他们的物质及精神文明发展到极至的时候,不幸又遭遇到再一次冰河期的来临,可能有少数幸运者,进入冬眠期,等到大地复苏,这些幸运者,就成了我们的老祖宗,而这部奥妙的《易经》,也留传下来。”怀师这个学说,是根据宗教哲学,人类学及考古学等,经多年综合研究的结论。或许有人觉得太玄妙,一时不易接受。何况这又是有关数千年前的探讨和独特的见地,到目前为止,尚未见有中外人士提出。但是我们要知道,假设没有十六世纪哥白尼“地动说”之创见,把数世纪牢不可破的“地心说”推翻,又何能有今日之天文学。

 

誓传经论,不染名利

怀师来台施教,达三十余年。前些年曾在几个大学高级研究所,担任指导教授,因为忙得实在抽不出时间,就一概辞聘。想不到三年前,国立政治大学东亚研究所博士班,以将就怀师的时间,到他这里上课的方便条件,又来礼聘,讲授中国文化大系,使得怀师盛情难却,不得不接受。另外就是应一些老朋友之请,每周专题讲学,如历代谋略学,历史的经验,及易经等。其他大部分时间,都分别公开演讲有关儒、道、释三家之经典。其目的、无非是“为往圣继绝学”而已。古典经籍,文辞幽奥,义理晦涩,一向不易为今人所接受,但经怀师讲来,深入浅出,以儒、道、释三家言来解释,条理井然,义理分明。尤其他那风趣幽默的言辞,时时引起会心的微笑,不管教育程度如何,都能吸收。而且费用方面,只收三数百元的场地水电费,因比前往听讲者极为踊跃,有三教九流、有神父牧师,还有修女,有中外专家、学者、大学教授、有男女老幼和青年学子、更有贩夫走卒。职业包括党、政、军、农、工、商无所不有。挤得十一楼的讲堂水泄不通。后来向隅者,分别安排在十楼与十二楼,听扩音机,只能“闻其声,不见其人”也乐意。记得有一次,我觉得讲课场所的房租及水、电、茶水负担太重了,就建言怀师略为调整,怀师说:“讲解我国固有的经典,乃在挽既倒之狂澜,明千圣之宗旨,本不应该收任何费用。”说得我哑口无言。

还有值得一提的一点:就是由于怀师的学验渊博,又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,智慧高、反应快,不管讲何种科目,从没见过他事前准备,到时候拿着书本就去上台,滔滔不绝的开讲,以融会儒、道、释三家言,畅所欲言又随时引证史实,或诗、词、歌、赋及俚语,如数家珍之熟练。有时在讲解中,偶然忘记要引用的诗句,只要在座者,有人提起一个字,他立刻就会把全诗联想起来。

再一点就是他在上课时,不论中装或西服,绝对穿看整齐,注重仪表礼貌。记得还是本会在连云街的时候,正是酷暑的三伏天,讲堂狭隘,当时尚没有像今天这样空调、冷气和电扇的设备;听讲的人又拥挤,大家虽然都穿着单薄的短衫,仍然如坐蒸笼,热得个个汗流夹背。坐在下面的听众,无不手中不停的摇动着笔记本扇风,可是在讲堂上的怀师,西装革履,颈系领带,边写边讲,一点也看不出来他有热的感觉,连额头都没汗珠。我觉得很奇怪,有次冒昧的向怀师请益说:“是不是俗谓的心静自然凉的道理?”师说:“如果一个人能做得了身心的主,遇到事情,该提起时就提得起(),该放下时就放得下(),这就是境界般若(物来则应,过去不留。)否则,哉们平常头痛,不能叫他不痛,腰酸了不能叫它不酸。不但作不了身子的主,连自己的心念都管不住,岂不就是佛喟然说的‘至可怜愍者也生!’”。

接着他又说:“前些时我患重感冒,还不是照样给你们讲课。只要将病和我分开,把它空掉,自己超然物外,岂不就一切解决了!”有人还告诉我说:怀师能将全身的汗,从脚底排出,所以看不出他有汗流夹背,或满头大汗的情形。真耶、假耶!我不敢再问了!

怀师来台讲学范围很广,除儒、道、释三家学外,还应全国工程师学会之请,讲过中国建筑之特色及庭园艺术等;也应一些青年企业家之请,讲过中国之企业管理。其中以《论语别裁》讲得最久,在众多著作中,也是以《论语别裁》最畅销,被盗印亦最多。国内报章、电台竞相传播,各级学校纷纷列为必读之参考书;对社会人心及青年思想之影响,既深且巨,被认为系传世之巨著。有某国立大学校长及一些文教界有心人士,有鉴及此,特热心推荐参加国家最高之中山学术著作奖。后被怀师获悉,除谢推荐诸公之爱戴外,还是想尽方法,托人将他的作品抽出。他认为整理固有文化,以配合新时代的要求,是每一位学者任重道远应作的事情,一定要能耐得凄凉,甘于寂寞,在默默无闻中散播无形的种子,“只问耕耘,不计收获。”他这种香象渡河,不辞劳苦的精神,和“誓为传经死,不染名利生”的一贯清高志节,能不令人肃然起敬?

欣逢南师怀公七秩嵩寿大庆之前夕,同门私议集文以祝。启宗忝列门墙,深荷教诲,近年来更因缘时会,幸能追随左右,耳提面命之余,亲炙机会亦多。谨将怀师日常生活知见所及,以平常心勉为芜文,用庆嵩寿。惟质鲁才疏,拙于文词,又以生性疏懒,从著笔迄草成,时写时辍,前后间隔达半年之久。是以繁芜散漫,文白羼杂,即未能一气呵成,实亦不足记述师尊风范于万一也。

 

(选自上海书店出版社2017年2月出版《怀师——我们的南老师》一书,入选时有删节。作者王启宗,河南开封人,1917年生。曾求学于河南大学、陆军大学等。著有《市场学》、《商业实习》等。)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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