奇书·奇人·奇功 ——记国学大师南怀瑾

发布日期:2020-10-19

 

两年前,友人送我一部复旦大学出版社新出版的《论语别裁》,作者是南怀瑾。我与作者素昧平生,除了该书出版说明中有一句“台湾著名学者”外,我对他毫无了解。但顺手翻读几个章节后,我即被作者的渊博学识,以及旁征博引、拈提古今的生动论述所吸引。二十篇《论语》的每段原文,他都以通俗、轻松、幽默的现代口语进行讲述,既有篇章结构、段落联系上的提示,又有原文义旨及所涉人文掌故的阐发。尤其是将原文的串讲撮编为一个个历史故事,更吸引人。因此,《论语别裁》中每一节都像一篇蕴意深邃而又妙趣横生的小品,引人入胜,读之爱不释手。 在我读过的众多《论语》章疏中,这是最别具一格的一种。

无独有偶,一个月后的某天,我的气功指导老师、上海中医学院的王若水医生,给我送来一本《静坐修道与长生不老》的著作,并向我热情推荐说,这是修炼静坐功的必读书。当时,我正在王若水老师指导下修炼静坐。得到此书如获至宝,开个夜车一口气把它读完。我平日读的气功书不算少,其中不乏佳作,但是像这本书那样能立即把我引入探索养生奥妙境界的,却不多见。作者功力精深,把自己练功的体会平实公允地阐发出来,理论与方法融会贯通,科学性与大众化相结合,深入浅出,不仅具有较高学术价值,而且具有日常养生的实用性和增长知识的可读性。此书值得反复咀嚼体味,从中可以学到修持练功的功夫,掌握强身健体、延年益寿之道,确是一部难得的养生好书。我一看书的作者,又是南怀瑾。从而引起我了解作者的兴趣。

 

 

像一首歌词所说的,世界真大,世界又真小。一打听,南怀瑾先生原来是我的温州老同乡。他在上海的侄子是我高中一位老同学的姐夫。于是我就从我的老同学和南老的侄子口中,了解到不少南先生充满传奇色彩的经历。

南先生一九一八年出生于浙江温州乐清一个书香人家,幼年接受私塾教育,十二至十七岁少年时期就已遍读诸子百家,并修炼拳术、剑道、气功,兼学诗词、书法、医药和易经天文等。青年时,为深探宇宙人生的奥秘,他曾访求多位高隐之士,学到许多不传的法门。抗战期间,南先生入川任教于中央军校,并在金陵大学研究所研究社会福利学。离校后,潜心钻研佛、道经典,一九四二到一九四四年遍阅《大藏经》。一九四五年远走康藏参访密宗上师,得到康藏著名活佛、高僧的真传,故于佛法修持颇为精湛。他先后得白教、黄教、红教、花教等西藏各教派印证,被承认为合格密宗上师。离藏后赴昆明,曾讲学于云南大学,后又讲学于四川大学。抗战胜利后,于一九四七年返乡。不久,归隐于杭州之三天竺之间,后又在江西庐山天池寺附近结茅棚清修。一九四九年春,南先生去台湾,一住近四十年,从事教学工作,执教于文化大学、辅仁大学以及各部院校和研究所,并创办东西精华协会、老古文化出版公司等文化事业。

南先生学问博大精深,教化涵盖儒、释、道,融会诸子百家,更及于医卜天文、诗词歌赋。因此在台湾,人们尊称他为“国学大师”、“大居士”、“宗教家”、“哲学家”、“禅宗大师”,一度名列“台湾十大最有影响的人物”。“上下五千年,纵横十万里,经纶三大教,出入百家言”,这是悬挂在南先生客厅的条幅,反映了他的修养和追求。他在台湾出版了三十一部专著,一些著作长销不衰,一版再版,最多的已出十八版,印数四十万册。自一九九〇年以来,大陆的几家出版社也先后出版了南先生的《论语别裁》、《老子他说》、《孟子旁通》、《历史上的智谋》、《禅宗与道家》、《静坐修道与长生不老》、《道家、密宗与东方神秘学》七部专著,还有《易经杂说》等八部专著正在出版中。他的书在大陆已印行了几十万册,拥有广大的读者。

南先生已离开讲坛,于几年前移居香港。他声名远播,桃李满天下,然而并不满足。怀着使中华民族繁荣富强的愿望,近年来南先生在海外筹集巨资,建立了投资公司和基金会,在上海开办八家合资企业。最近,他又出资修建温州至金华的铁路,一九九二年年底已开工;同时在积极筹建温州至福州的铁路。他还在全国二十多所高等学校设立奖学金或提供资助。他对来大陆投资要求具备四项理念和认识:第一,共产主义的理想;第二,社会主义的福利;第三,资本主义的经营;第四,中国文化的精神。他强调来大陆投资不能孜孜以求厚利,而要切实投以资金和引进先进技术,帮助建设国家,造福人民。

南怀瑾确是当今中国少见的传奇性人物。

 

 

静坐,是我国传统的一种保健修道功。自古以来,求静一直作为养生与修道的基本方法。老子曰:“夫物芸芸,各复归其根,归根日静,是谓复命。”曾子也说“知心而后有定,定而后能静,静而后能安,安而后能虑,虑而后能得。”这都是我们先人观察自然、效法自然的经验之谈。人在静坐过程中,心理比较清静,头脑中的思虑减少,所以血液流行也比较缓慢,心脏因此减轻负担,有益健康。

南怀瑾先生修炼静坐功有独特和奇妙的体会,在《静坐修道与长生不老》一书中有许多精辟的见解。我想广大气功爱好者对此必定饶有兴味,特向大家介绍其基本要点,以飨读者。

一、关于静坐姿势。 南先生认为儒、佛、道三家静坐姿势相传有九十六种之多,他主张采用通常的七支坐法,即俗称跏趺坐或盘足坐。这种坐法有七个要点:一.双足跏趺,或一足单盘;左足放在右足上的叫如意坐,右足放在左足上的叫金刚坐;二.脊梁直竖;三.两手手心向上圜结在丹田;四.左右两肩稍微张开,平整适度;五.头正,后脑稍向后,前颚内收;六.双目似闭还开;七.舌头轻抵上腭,微带笑容。

古医理云“精从足底生”。人的健康长寿与两腿双足的关系极大。七支坐姿主要之点,在于将手足加以盘曲。这可使人体阴阳电能自身相互交流,既可减少散发作用,又可自相调剂而恢复体能的原动。南先生认为,人体就如植物,一棵树盘根曲折在泥土之下,得到阳光、空气、水分及土壤的滋养而生长茂盛。而人的根在头部,土壤就是虚空,人体两足似人参枝杈,所以把两足盘曲起来,在于培养基本源,使其本身更加健壮。对此,我在静坐中也有体会。开始盘坐十来分钟,就腿足酸麻,以为是血脉受压之故。其实不然,乃是气脉欲通未通之反应,也是静坐的第一步功效。坚持下去,在酸麻之后却产生从未经验过的快感。尤其在坐到足腿气血流畅后,足、腿、腰、背乃至全身会有无比的舒畅快意发生,使得平时一有空就喜欢盘足而坐,反而不愿松散双腿了。

二、关于静坐用心。南先生认为,静坐并不难,用心实不易。用心者,要求在静坐中达到身(生理)、心(心理)的集中不能思虑营营,心神杂乱。一般采取“守窍”与“存想”法。守窍,通常指“意守丹田”、“气沉丹田”。因为“丹田”部位,前有“足海”穴,后有“命门”穴,是现代医学、生理学中肾上腺的主要部分,是人体生命的关键所在。所以静坐的用心,一般取“意守丹田”为宜,这样可以使心理与生理互相虬结,达到精神意志的集中。不过,一般静坐的人真能“守窍”者并不多,我在修身中常常是一边意守丹田部位,有生理神经感觉的反应,一边却浮念纷飞,思绪如脱缰之野马,这种心理的散漫要经过一段时间的修炼才能逐步收心。较好的办法是用默念经书来凝住神思,逐步达到精神的集中专一。静坐中只有达到这种清心宁静、凝神专一的境界,才能打通气脉,取得身心预期的效果。

三、关于静坐的气机反应。南先生认为,人体内在的气机,犹如一个原始的宝藏,它与生命俱来,永远潜藏着无尽的功能,只有经过合理的修炼才能发生作用。静坐引起气机的反应大致有四种。

第一反应是腿足的麻胀。这是气机在筋脉血管肌肉之间,不能通畅流行而引起的反应。当静坐功夫到达一定阶段,盘腿而坐会愈来愈感到舒服和快感,这是气机通行的反应。

第二反应是生殖机能的勃兴和其他。开始会有肾脏部分反应,腰背发生胀痛酸麻,肾亏者可能有遗精、早泄现象发生,这是发动体内气机潜能的反应。在得名师指导进行对治后,这部分宿疾便顿然消除,恢复健康壮盛。再进一步,便有生殖机能的反应,或生殖器突然勃起,引起睾丸部分微细神经的跳动,或子宫的收缩、震动以及乳房的膨胀现象等。这是脑下垂腺、肾上腺与性腺活动旺盛的反应,此时切忌心理上的性欲冲动,过好此关对身体健康绝对有益。

第三反应背部与肩胛的胀痛,或有神经紧缩之现象。这是气机循督脉上升的必然现象,到时候会豁然松弛,进入心境豁然开朗、精神特别充沛旺盛的境界。也有一种可能,是生理病态的反应,这是静坐后一些潜伏性的疾病得以暴露,此时须经明师指点,进行医药的治疗,继续配合静坐,渡过难关,便渐入佳境。

第四反应是头部从后脑到前脑到间脑引起的种种反应。当气机到达后脑时,耳根可能会听到内在奇异的声音,以及耳塞、耳鸣的感觉,这是气机到达后脑时由震荡而发生的脑波作用。气机到达前脑时,会使前额左右两边太阳穴气胀、两眼皮有重垂而昏昏欲睡的感觉。过此一关便有内闻檀香气味和各种香气的反应,这是发自内脏正常的体香,而非外来神秘的气息,不必想入非非。至于气机过了前脑回旋到间脑,上冲至头顶时,会有头顶胀满,犹如有物至顶或铁箍箍顶之感觉,这时要放松注意力,听任自然,渐渐会出现头顶中心发生一股清凉如水、异常舒适而下沁心脾的感觉,道家称为“醍醐灌顶”。静坐到此阶段,可使胃口大开,容光焕发,精神饱满,确有祛病延年之功效。

南怀瑾先生还详细论述了静坐“练精化气、练气化神、练神还虚”的三境界,这个要求更高了,非一般静坐修学者所能达到的。这里就不加详述了。

 

(选自文汇出版社2003年6月出版《宁做痛苦的清醒者》一书。作者简介见前文。本文系中国大陆最早向国家领导人介绍南怀瑾先生文章。)

 

 

“佛子”南怀瑾(练性乾)

 

南氏家族在当地是一个大家族,祖先在宋代时从中原移居此地。温州自古以来算是一个鱼米之乡,但南老师出生的乐清县地团村和附近的几个村子,却是个穷地方,地少 人多,旱灾、台风、潮水倒灌等自然灾害经常发生,十年九荒,讨饭的人很多。南家到他祖父这一辈,已经中道衰落了。他的父亲南仰周是个遗腹子,上面两个哥哥能力不强,南仰周十二岁就撑起这个大家庭的重担,凭着他顽强的毅力和不服输的性格,总算置下了一份“小康’水平的家产.并在地方上赢得了声誉,还一度当选为乡长。

有关南老师父辈、祖辈的事倩,已没有现成的文宇资料可查,现在还健在的人也没有几个能说得清楚,何况那都是几十年甚至一百多年前的事了,我不想也没有精力把它搞得水落 石出.只是从南老师在家乡的亲属的闲聊中,听到片言只话.并了解到南老师这个传奇式人物,生下来也并不是一个“天才”或“神童”,如果一定要说出南老师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特点来,倒也可以说一点他的与众不同之处。

南老师的父亲到了结婚年龄,娶当地赵氏女为妻。赵氏几年后病逝,南仰周续娶了她的妹妹,当然也称赵氏。南家这时候人丁不旺,天天盼望着赵氏为南家添丁加口,偏偏她过门以后,一年,两年,三年,没有一点生儿育女的信息。现代人提倡晚婚晚育,可在当时,过门几年没有生育,做媳妇的被人戳脊梁骨,那是世之常情。本来并不礼佛的赵氏,天天跑城隍庙,求神拜佛,烧香许愿。大慨是她的虔诚感动了佛爷菩萨,在她二十六岁的“高龄”,终于生下一个儿子,就是南老师,为南家续了香火,但她此后再也没有生育。几十年后,南老师名闻海内外,家乡老一辈的亲戚茶余饭后谈起他,说他生下来后就被亲友称作“佛子”——佛菩萨送的儿子.

父母亲“晚年”得子,又是一个独子,呵护备至,娇生惯养,自不必说,特别是母亲,更是将宠爱集于他一身.只举一例,就可以看出母亲对他是如何的宝贝。现在当妈妈的,生下孩子,很多没有喂过一天的奶,而是让孩子吃牛奶。早年,都是靠母乳把孩子养大,一般到了一岁多、两岁就给孩子断奶,吃奶吃到三岁的,都是稀罕的事;而南老师长到七岁竟然还吃妈妈的奶。那时他已经上私塾念书,中间休息的时侯,别的孩子都是跑回家去吃一点点心,而南老师跑回家,却要在妈妈的怀里吮几口奶。

父亲只有这个儿子,对他自然非常钟爱,但他的爱是另外一种形式,不是溺爱,而是严格的管教,该骂该打,一点也不宽容。南老师父亲的“凶脾气”.亲友们至今都还有印象。一次,南老师同邻居的孩子吵架,被对方骂娘骂祖宗,这在当地被看作是有辱家门的事。父亲知道后,一气之下,把他推到门前的小河沟里。因为父亲自己过早地挑起了家庭的重担,没有好好念过书.只读过几年私塾,所以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好好念书,并不是要他去做官,只是要他能够做到知书达理。父亲除了有几亩薄田之外.一辈子靠经商维生,他在村子里开了个小店,卖布、卖米、卖百货。在传统观念里,仕农工商,商人排在最后一位,但他父亲却认为,经商是世上最好的职业,生意做得好,发了财,连官府都要来攀附。他希望自己这个儿子,先好好念书,将来接他的班,一面经商,一面过个平平静静的耕读生活。

南老师六岁开蒙,接受几千年沿袭下来的旧式的教育,上私塾,读四书五经,只在县小学插班读了最后一个年级的课,拿他自己后来的话说,自己一辈子连个小学文凭都没有拿到, 勉强算是小学肄业。南老师能有今天这样的盛名,并不是生来就是天才,小时侯,聪明、机灵都称得上,但并不是一个乖孩子,甚至可以说很调皮,很爱玩。只是父亲管得太严了,严得几乎不近人情,母亲这把保护伞有时也失去了效力。这样,在严格的私塾教育下,他打下了深厚的国学底子,四书五经不管懂不懂,他都能背下来,几十年后都没有忘记。南老师自己也对人说,他现在“这点墨水”,就是小时候打下的基础。

根据南老师自己的回忆,童年时代从一岁到六岁,浑浑噩噩,糊里糊涂,没有太多太深刻的记忆。从六岁到十二岁,除了读书之外,只记得自己身体非常弱,正餐不好好吃饭,喜欢吃零食;三天两头生病,生来是个多病的身体,什么病都生过。十二岁以后,小病随时有,大病没有;伤风感冒是经常的事,但没有生过大病,一辈子也没有得过大病。他说,也许十二岁之前把所有的病都生过了,所以后来就不生病了。

童年时代,家里遭遇一件大事,南老师刻骨铭心,在一定程度上,这件事的教训,融入了他的人生哲学之中。那一年,大约十一岁,父亲送他到县第一小学上学。二十年代的中国,推翻清朝封建王朝虽然已经十多年了,但社会文化、教育还处于新旧交替时期,尤其是在地处一隅的乐清,现代教育还不普及,上小学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,小学毕业就相当于过去的秀才了。南老师上过私塾,古书读过不少,但现代科学知识,比如算术、化学、卫生等等,则一窍不通。父亲拉关系、走后门,总算把他送到县第一小学,插班读六年级。县小学在城里,没有寄宿,父亲找了城里一个林姓朋友,让南老师借住在他家里。正好这位朋友有一个孩子也在念小学,名叫林梦凡,也是一个独子,两人正好作伴。梦凡的母亲对南老师很好,像对自己的儿子一样。在学校里,南老师个子小,上课坐在最前排,排队排在最后一个,加上是乡下人,常常受别人的欺侮。不过,南老师在这里还是很开心的,毕竟换了一个新的环境,什么都新鲜。

读了半年,放寒假了,就回家过年。过阴历年,农村里都是热热闹闹,一般从初一到十五灯节,走亲访友,大宴宾客。加上这一年正是他祖母的六十大寿,凑在一起.南家更是热闹非凡,天天席开十几桌。父亲在乡里本来人缘不错,加上他刚刚为地方上修了一个陡门,就是蓄水放水的水闸,很得民心,来祝寿的、“蹭饭”的人特别多。这样闹到正月十五,南老师一觉醒来,突然出观一个念头:不行,我要走,不能呆在家里,要上学去。父母亲拦他,学校还没有开学,你去上什么学?南老师执意要走,反正不愿意在家里呆着,到城里找同学去。父母拗不过他,只得让他去。那一天,南老师一个人,步行两三个钟头,住到了同学林梦凡家。第二天上午,父亲派人来告诉他,昨晚家里披抢,并带来一份状纸,叫他到县里报案。原来,头一天夜里,一伙海盗洗劫了南老师的家。南老师的父亲开了一商店,卖米、卖布、卖杂货,像当时镇上的一般商店一样,前店后屋。海盗来打门撬门的时候,他的父亲被惊醒,知道情况不妙,顾不得老人妻子,光着脚从后门跑了。等海盗撬开门进来时,他母亲在惊恐之中还能急中生智,摘下戒指耳环拱手交给强盗,说:主人都跑掉了,我是他家的佣人。南老师的母亲平素不爱打扮,穿衣服不大讲究。海盗看她这副样子,不像是老板娘,就放过她了,只是把店里能抢走的东西席卷一空。等到他父亲带领一群“盐兵”赶到时,那伙海盗早已扬长而去了.

这是南老师记忆中家庭经历的一件大事。全家人的命都保住了,但财产损夫惨重。好在他的父亲”留得青山在”,就会“有柴烧”。南老师说。他那天加果不离家进城,很可能会被海盗绑票了,也许早就没命了。当然,这些事情都没有发生,但几十年后,南老师从这个偶然事件上,引出了一个人生的哲理。他说:如果不大事操办祖母的六十大寿,可能不会招来海盗;所以,在中国传统文化中,不轻言做寿;拿佛学的道理来讲,一个人在“福报”很好的情况下,不要把“福报”都用完了。南老师的意恩是:一个人,在有钱、有权、有势的情况下,不要张扬,不要忘乎所以,不要得意忘形。南老师一辈子的为人,都是遵循着这个原则,哪怕在他声名鼎盛的时候,自己都是那么冷静,那么低姿态。

十三岁,私塾念完了,该读的书都读了,小学也念了,倒数第一名,那时候叫“背榜”,拿了个肄业证书。下一步怎么办?父亲说,不要上学了,交不起学费。上中学,乐清县还没有一所中学,要到温州去上,但家庭经济的状况又无力负担,那时侯,供养一个中学生.不是一般家庭所敢奢望的,比现在供一个大学生还难,何况家里刚刚被海盗洗劫一空。父亲叫他学一门手艺,当地有一位木雕艺人,远近闻名,南老师觉得木雕很好玩,但一辈子干这种事,不干。父亲又叫他去学生意,到人家商店里当学徒,南老师也不干,他不能反抗父亲,他反抗父亲的唯一武器是眼泪。父亲说一次,他哭一次.硬是不愿意去学生意。父亲说了三次之后,拿他没有办法,只好由他去,在家里读书自修好了,反正年纪还小,家里还养得起他。

那年暑假,在温州读中学的表兄王世鹤回来度假,王家是当地一个大户人家,请了一位老师给他补习,父亲叫南老师也去听课,一共有七八个孩子,南老师年纪最小。请来的老师姓朱,名味渊。朱味渊先生学问很大,在前清的时侯没有考上功名,就到处游历讲学;论及时政,愤世嫉俗,唾沫横飞,被乡里视为奇人。南老师后来说自己同国民党政要陈诚是“同门”,指的就是同朱味渊先生的这一段师生因缘。阵诚是浙江青田人,朱味渊曾在青田教过陈诚,在古时讲究师从关系,受过同一个老师的教诲,就称“同门”。其实,南老师比陈诚小二十多岁,一辈子同这位学长没有直接打过交道。

南老师同朱味渊的师生因缘,也只是这个短短的暑假,算下来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,真正一对一的教侮只有一个来小时,但在南老师的心里,对朱味渊先生怀念了一辈子。这个暑 假,朱味渊给这七八个孩子讲古文,讲诗词,朱先生的诗词功底很深,当年诗坛上小有名气。南老师那时候早就把《唐诗三百首》背得滚爪烂熟了,而且,十来岁就会写对子写诗了,但古诗究竟妙在何处,也不知其所以然。一天,南老师到朱先生的书房,看到案头有清人吴梅村诗集,拿起来翻阅朗读,爱不释手。朱味渊见他喜欢,乘兴为他朗吟吴梅村的《琴河感旧》四律,井借给他清诗一卷。于是,南老师从吴梅村入手,读遍了清朝名家的诗作,发现其情怀磊落,比读唐诗更有心得。南老师认为,清朝的诗词,“寄意遥深,托情典故,殊非唐初盛晚诸世旷达疏通所可及者,宜乎情之切近于衰乱哀思而尤擅其胜场也”。朱昧渊先生的教导,使南老师开拓了眼界,对学诗“须先习盛唐,宗法李杜,方为正规,如清初诸家,不可学也”的观点产生了怀疑。这么短短的一个小时,留给了南老师终生难忘的印象,使南老师知道,除了唐诗之外,清朝的诗另有境界。南老师后来再也没有机会受朱先生的教诲,朱先生第二年就去世了。但南老师把朱先生尊为自己诗学的启蒙者,一辈子不忘这位恩师。我们现在读南老师的著作,里面引用了许多清朝诗人的诗句,特别是郑板桥、袁枚、赵翼、龚定庵、钱谦益和吴梅村等人的诗,南老师都是推崇备至,从中可以看出朱味渊先生对他的影响。

在家自修这三年的时间里,南老师读书的范围更广了。家里的藏书不少,《史记》《文选》《纲鉴易知录》,还有唐诗宋词等等,南老师都翻出来读了个遍。《红楼梦》《三国演义》《水 浒传》以及武侠小说,这些“闲书”、“野书”也都想办法弄来看。父亲对这个独子,有严格管教的一面,同时,对他的培养还是很用心的。父亲给他请来一个老师,名叫叶公恕,叶先生古文底子好,又通现代学问,一个月来家里两三次,从他那里南老师知道了孙中山、康有为,还有外国的林肯、华盛顿、兴登堡。卡内基的传奇故事。

在家里自修,总是容易懒散。父亲认为环境不好,就把他送到家庙里去读书。南氏家庙建在附近的山上。离家大约有五六里地,庙里安放南氏先祖的牌位,每一代里选派一人看管。 平时,这里是人迹不到的地方,只有在过年过节或婚丧嫁娶的时候,后代才会到家庙去祭拜祖宗。父亲把南老师送到家庙读书,平时不准他回家,隔三差五给他送一些好吃的东西。按道理,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,而且还是一个独子,当时一般的家庭总是把他拴在身边;而南老师父亲这种独特的管教方式,也许是南老师日后那种特立独行、桀骛不驯的性格形成的原因。家庙的环境确实很好,庙里一片幽深,陪伴他的只有一个又呆又瘸的公公;庙外,有清澈的溪流,有山花,还有美丽的裴翠鸟。南老师在这里读书,读中国的历史,读中国的地理,他的思想可以自由驰骋,他立志要当一个“大人物”。尽管他对外部世界的形势,什么欧洲风云、国共两党的斗争,他都是模糊一片, 因为这个小地方的人还是过着古老、宁静的生活。

    十七岁是南老师人生历程上的一个里程碑。也许是书读多了,他不愿意局促在家乡这个小小的地方,他要出去闯天下,他要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。他的这个理念非常强烈,没有谁能理解,也没有谁能阻挡,可能只有上天知道。还在他少年时代,南老师在家乡附近的一个道观抽过一支签;过了几年,在一个庙里又抽了一支签。抽签这种东西,属于迷信骗人的东西,讲得好听一点,属于神秘学的范畴,本不足以拿来当真;但南老师在不同的时间、不同的地点抽到的这两支签竟完全一样.这确实有点神秘色彩了。这个签语说:

        脱却麻衣换绿衣,

        恰如扬柳遇春时。

        飞腾要取蟾宫桂,

 许折东南第一枝。

    这个签语可能对南老师的一生产生了重大的影响。南老师不是一个迷信的入,但签语中的蟾宫取桂、折“东南第一枝”,对他无疑是一股强大的动力,鼓舞着他,鞭策着他,一辈子自强不息。过了几十年后,南老师经常向人谈起这个签语,颇有几分津津乐道之状,说自已的一生经历被这个签语说准了。我没有请他详细解释这几句话,“脱却麻衣换绿衣”,“绿衣”大慨是指他曾经穿过军装;“麻衣”相当于“布衣”,是古时平民、学子穿的衣服。至于从蟾官里取得什么桂,“东南第一枝”究竟指什么,我从来没有听他说起过。

当年,正在他满怀壮志、雄心勃勃要干一番大事业的时候,一位在外地做事的同乡回乡度假,鼓动他到外面闯荡,说杭州浙江国术馆是公费,不要钱,还管吃管住,两年毕业后,分配到各地当武术教官。国术馆,是教授武术的学校,这正合南老师的心意,《三国演义》《水讲传》《说岳全传》以及武侠小说里的英雄人物,他早就崇拜羡慕;现在有这个机会,自己如果能够学会十八般武艺,走南闯北,当一个英雄好汉,也不枉活一生。父亲的管教,母亲的宠爱,没有能够拦住他那颗远走高飞的心,父母只得筹借一笔路费,送他上路。

 

(选自复旦大学出版社1997年12月出版《我读南怀瑾》,作者练性乾,1939年生于温州,曾任新华社、《文汇报》驻外记者、《海外文摘》杂志社副主编。编著有《我看南怀瑾》《南怀瑾谈历史与人生》《南怀瑾著作诗词辑录》《南怀瑾历史纵横谈》等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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